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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乡草医

故乡草医

       医药,故乡草医自成一体。

      头疼脑热之类小病小灾,都用草医,自不必说。

      草医接骨才有绝招。七几年的事。我的一个小伙伴大成,右手摔骨折了,骨头都挫出来了。到医院接的骨,结果是手弯曲僵硬,干不了活,等于废了。打听到一位老郎中,在深山里。连拖带背接来。一路顺手采些树枝野草。溪边泉下,山石鼓捣。到家,一份待敷用的草药已经备好。三根香烛点燃,一杯清水在手,香烟缭绕中,念念有词间,突然噗噗两声,一口水喷在患者脸上,一口水喷在患手部位,眨眼间将手重新扳断、复位、包扎,患者没有一点痛苦感觉。一个月后,恢复如初。

      也是我的一位小伙伴,老煌,小学同学。一次我们一伙去溪里捉鱼,他摔了一跤,大石头,滑,猝不及防,左手小指断了一节,血淋淋的,断骨的样子每次回想起都吓人。我们一起帮他找到断指,他拿着就回家去了。那时小伙伴犯事后回到家都会享受一顿丰厚的待遇:先被一只老虎钳般的左手抓住右臂,再被一只铁扇般的右掌在脸上啪啪啪猛扇,同时伴着一句“鬼崽崽,怎么不摔死你!”这几个动作此时害得我花了好几分钟才把字打完,但那时小伙伴几秒钟就享受完了。之后就见他手指“上着夹子”照样每天屁颠屁颠地和小伙伴们一起玩,做事时就用另一只手,号称“独臂侠”。“上夹子”就是敷上草药,再随手找点树枝树皮之类固定住,再用线捆好。这个手指不仅保住了,而且功能没有受损。

      一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,直到后来知道断指再植居然是外科手术上的重大突破,才感到奇怪。

      插播个关于“待遇”的故事:
      也是那时,也是我的一个小伙伴,小学时也和我同班,二雄。一次有人寄放了一辆自行车在我们寨子里。那时自行车是稀有之物。二雄好奇,去鼓捣玩,把一个手指弄到齿轮和链条之间夹住了。自己想办法,小伙伴们帮倒忙,结果3个手指进去了。好几个小时后,终于等到大人收工回来。他小叔(他奶说生了24个活下来4个。4兄弟,4个沉默寡言人。各有家庭,都有很多孩子)路过时看了一眼就回家去了。过了一会,拿着个起子来。慢条斯理,无限耐心,一个多小时,终于把3个手指都取了出来。二雄刚站起,几个大耳光骤然而至,接着一脚踹到地上。然后他小叔转身就回去了。整个过程并无一字言语。二雄是我们所有小伙伴中最多才多艺的,上山打猎,下河捉鱼,制作高跷、陀螺、射水筒、套斑鸠的装置……无一不精。关于他的故事有无穷多。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,可就是怕“苦”。那时好多人肚子里都生了蛔虫。用苦栗皮熬汤药其苦无比但对治蛔虫有奇效。一次二雄也生了蛔虫,他父亲到山里割了苦栗皮来熬好汤药,然后倒了一碗叫他喝,他不肯喝,挨了两耳光还是不喝。父亲并无言语,上前将他两手提了,一路无声,从村里一直来到村口桥上中央,往桥下一扔,转身回转家中。时正山溪初涨时节,二雄直被冲出老远,方逮住溪边树枝野草爬上岸来。湿漉漉瑟缩缩如落汤鸡般回到家中,却仍然坚决不喝那汤药。

      故乡治烧伤也有绝招。三珍被一顶罐开水烫伤脚;父亲上山干活母亲去溪边洗衣,大意把还不会走路的孩子大牛放在家里,大牛爬进火塘里烧得面目全非。都用的“刀口子药”。刀口子药是小苗姐的祖传秘方。小苗姐是我的一位嫂子,来自苗区深山。小苗姐是同学老煌的妈。

      有次,一位老乡,一位军分区政委,给我讲了个故事。他还是战士时,一次一位战友头部被汽油烧伤。他自告奋勇要用草医的办法治。医院当然不同意。他很坚决,那位战士也同意,就医院治一边,他治一边。结果他治的那边比医院快半个多月,好得还更利索。那次后他获得去读军校的资格,命运从此改变。

      我自己,右手,从肘部往下,两岁左右的时候,一跤跌进猪食盆里,皮都烫下来了;左手食指,因砍柴、剁猪草、自制玩具,等等,被砍过五刀。其中一次,斜斜的很深的伤口,手指差点掉下来。也都用的草医。我手的烫伤,是当医师的父亲医治的。

      印象特别深的一次,跟着母亲去高山深处的二姨家。有天,趁大人不注意,悄悄拿了柴刀做陀螺。刀钝,不好用,还得防被大人发现。怕出事,偏出事,一刀剁进骨头。钝刀,真痛啊。纸包不住火。你个lao bai jing(肇王精),刀都藏着的,你要把人活活气死。四姐,就是表嫂——表嫂比我大二十多岁,一声喊,很快,来了位面目狰狞的老人,一副可怕的烧伤脸,看了一下我的手,瞪了我一眼,转身就走了。大约过了二十分钟,手里托着一张叶子来了,叶子上绿色的一坨,像屎巴巴。敷药,包扎。不久即愈。

      故乡对毒虫和有毒植物引起的过敏、发炎、起红点子、起疙瘩等皮肤病,也有简单、快速、有效的办法。其中一种,我用过多次,有效得很:用一种野菜捣烂加山茶油拌匀擦抹。

      1990年代,一位同事的妻子是当地农家女。有次这女的得了肝炎,居然不去医院治,找了个当地农村老太,用“火烧”。就是在身上十三个穴位上进行点烧。说要连烧七七四十九天。再配合服用一种汤药。——每每想起,都奇怪,城市的郊区,就医那么方便,为什么不去医院治。

      我上初中时,暑假,一次去打猪草,手被感染,痒、起泡、化脓,各种办法,没用。面积越来越宽。到镇里小云家里,他继父一看,啊,这个啊,你找对人了!然后到另一个房间拿出一瓶药来,打开盖子,用棉签裹满药液慢慢地涂在我手上,然后来一句:回去吧,明天就好!我很疑惑,心想哪有这样的“灵丹子”(灵丹妙药的意思)。家里到镇里有12里路,不好的话第二天还得走一趟。药金贵,又不好意思开口要。可就是神奇,第二天就干了,好了!后来小云告诉我,药是用河里打到的一种鱼熬成的。这种鱼,细长条,白色,极毒,难碰上。

      小云的继父是当地一位传奇人物,民国时做过挑脚夫,做过“扒排佬”,在远口、会同、洪江、常德、洞庭一线往来奔波谋生。

      扒排佬是当地人对划排人的称呼。把大根大根木材,杉木、松木,还有其它各种名贵木材,平铺绑到一起,叫做“排”。一伙人划着沿江而下到各处去卖。排上建得有“房子”,划排人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,吃住都在排上。只要带上油盐、干辣子、生姜、大蒜、大坛大坛的泡菜,其它的,就地取材!水,那时河水无限干净;鱼,这些划排人享受过世上最美味的各种清水江鱼;蔬菜,一路,一年四季,河边鲜嫩的野菜多的是。小伙伴木土儿说初中时有次和母亲得乘木排从远口下白市去外婆家,感到和那些扒排佬一起吃的那顿饭实在是太好吃了,而这些划排人唱的船工号子,时而轻声和缓,时而激越悠扬,时而狮吼高亢,而这一切皆恰到好处,那么自然,那么美好,那么激动人心。木土儿说在外生活几十年,再没有听到过如此动人的歌声。划排人把木材卖了后,就千里迢迢漫漫长路,一路边买边卖,边卖边买,做挑脚夫回来。

      想起“挑脚老太”的故事,八九十年代我珠山哥给我讲的。1960年代末,搞“忆苦思甜”运动。一次,组织者感觉大会的效果不好,一合计,一致认为,要说苦,谁也比不过挑脚老太,于是决定把挑脚老太找来。挑脚老太是在男人客死异乡后做的扒排佬加挑脚夫,养活一家子。挑脚老太是后来人们对她的称呼。几个积极分子把人带来。到大会主席台上,老太问,说什么,会议主持人说,捡你最苦的说,时挑脚老太已又老又聋,声音格外大:嘿,要说最苦啊,还是解放后,大跃进,他妈的,差点把老子饿死……主持人急忙制止:说解放前你做挑脚夫的事!老太说,啊,做挑脚夫啊,做挑脚夫好,一次就他妈够打牌赌钱半个月……

      小云的继父后来赶过马车。出过一次事故后,加上年纪也大了,就以打鱼为生。在故乡清水江里,有条篷船,这是一家人谋生的工具。我喜欢听小云的继父讲故事。扒排佬,生老病死,寻常事。有病,都靠草医。老人有说不完的故事。小云曾偷偷带我划过几次船,每次都又害怕又兴奋。炎炎烈日下,深深的河水,清澈,可看到一群群各种鱼游来游去,可看到螃蟹、虾、螺丝;月光灯影里,两岸木屋点缀,青山如黛。最让我不能忘怀的,是水声虫鸣声中那桨声。每一忆起,心中充满柔和的情愫,感到世间好美好。我会划船,是小伙伴小云教的。

       插播一个小云的继父讲的故事:
      一次他们一伙人划排到达常德,有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开始撑持家庭,跟着他们第一次出门谋生。那天下半夜,这小伙喊了一声,然后一声尖叫,一个女人在夜色中跑了出去。原来是那妇人夜里摸黑出门解溲,结果回来时进错了门,躺到小伙铺上了。老人讲完这个故事时,感叹了一句:嗨,那小孩,真是……到手的鱼都不要!

      有次小云的衣服打湿了,一回到家立即引来大人怀疑的目光和严厉的盘问。大人怕我们掉到河里淹死。小云说刚才是到溪里捉鱼去了。大人要我作证,我说是的,我们一起去的。撒一次谎,不适感会持续好久。那时幼小,不会料到,有一天,说真话需要勇气。

故乡草医

      治痢疾,故乡用草医。我有过亲身体会。

      也是初中时候,开始传言湘西、黔东南好多地方出现一种传染性皮肤病。后来传言成真,那种皮肤病真传到我们那里了。我是一伙小朋友中最后一个染上的。想原因可能是受祖母极严厉教育,从小养成每天洗澡的习惯。从胯下开始,逐步蔓延到全身。痒得厉害,不挠忍不住,越挠越痒。小伙伴给这种皮肤病取了个名字“挠挠疮”。上课的时候,大家边听边挠,边挠边听;走路时把手伸到包里隔着衣服挠。想尽办法,无人奈何。终于,有一天同学大真说他爹找到了办法,他爹是位民办老师。一个周末,大真提了一塑料桶的药来,黑乎乎的液体。来来来,医师给大家治病!声音威严,动作专业:把一个刷墙的刷把,沾了药液在脱光了的同学身上刷遍。边刷边拿小伙伴开玩笑:哈哈,你这只小鸟还得过几年才会飞呢……如今几十年过去,大真大夫满脸的自豪和那快乐的样子,还生动鲜活如在目前。

      高中时,离家远了,条件差,一次我脚感染,拖久了,变得顽固,好久没治好。暑假回到家,泥疗。当时正值“薅田”时节,就跟着家人去薅田,就是在稻田里用双脚把禾苗之间的空隙都踩一遍,松地,同时除去田里的野草。泥里长得有草、落得有叶,泥里有药。几天就好了。

      鼻炎,拖得最久,哪儿都没有好办法。曾遇到一位老大夫,女的,听了我的陈述后,心直口快地说,鼻炎,好了又发,发了又好,随季节时好时坏,好不了的。大学毕业工作后,见到珠山哥,珠山哥是我父亲的同事的儿子。偶然聊到鼻炎的事,时正暑假。说正好,冬病夏治。服用了一个假期的汤药,好了。

      念硕士期间,应该是坐得太久,加上少运动,得了那种常见病。找到一位专家,人称胡老,说十男九痔,只能消炎缓解,重的话得手术。也是暑期,在州府中转回家。那时珠山哥已在州府工作。我去看他,当时压根没想到找他看病。也是无意中聊到的。他说跟我来,我一时不知道什么意思,就跟着他进到治疗室,他叫我站定,然后拿出一把手术剪,左手揭开我的上嘴唇,我还没反应过来,对着我就是一剪子。痛得我瞬间眼泪就出来了,感觉得到……在收缩。珠山哥还给我开了药,一种泡水坐沐,一种草药碾成了粉调水喝。好了!没再受那玩意折磨。后来珠山哥一家到英国开诊所并定居了。差点忘了——我珠山哥,那个年代,没上过什么学,完全靠家学渊源和刻苦自学而成医界翘楚。英语,更是完全靠自学。

      我亲历的。听到的,还记得的也有一些。

      听妻说,岳母会医眼癔。眼癔,就是眼里长了息肉或眼荫。闭上眼睛,用捣烂的草药敷上,再在荷包、枕边放上草药(这个大概是这种草药发出的气味能帮助消炎),然后当几天传说中的那种动物——龙,就好了。龙,就是独眼龙。

      听说“大树脚”我游聪舅娘有个绝招,会治不孕不育,还能决定生男还是生女。大树脚,就是我家对面那个寨子,那片千年古枫林下那个寨子。说找她的都成了。

      奥运那年,我师父和师母到北京来。我师父杜章海先生是我初中语文老师。海师有无穷多民间故事,信手拈来,随口道来,出口成章,趣味盎然。有次在饭桌上,师父给我讲了个关于王药匠的故事。王药匠就是我珠山哥的父亲,也是菊香的父亲。菊香初中时和我同班。王药匠是我父亲的同事和老师。父亲年纪大,不叫爸,不叫爹,不叫ya,叫伯(be)。伯,脆爽,就一个字。王药匠活到近一百岁。故事是:有次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多年不育,来找王药匠看病,问还能有不。这位妇女的男人已经七十了。王药匠拿完脉后,以抑扬顿挫的邵东口音说:没怕没怕,不怕天干,只要地润。一付草药,几个疗程。一年后,女人抱着孩子,一家三口来谢恩。

      王药匠以拿脉著称,连女人怀的是男是女,都一拿一个准。

      曾经很长时间,我不知道,为什么人们都叫我父亲姚医师,而把伯叫王药匠。好不容易才弄清楚。原来在故乡,历史上,从来医药不分家。懂药会医,会医懂药,天经地义。药匠往往都各有自己的药,药最能体现自己的绝招,是自己最闪亮的招牌。在故乡,医师是后来的称呼。药匠和医师,那时药匠是更崇高的称呼。有点象某个范围内,称先生和老师一样,德高望重的称先生。后来,医药各一套,会医不懂药。再后来又变成会医眼睛的,不会医鼻子。鼻子还得分,鼻炎找内科,息肉找外科。分得越来越细。到现在,医师,只会借助各种仪器、各种化验结果来医病了。猜想有一天,大部分医师会被智能机器人代替。

      那个封闭年代,我开始没听说过“中医”二字,到高中才听说,还有同学读的中医学院。进城后,几十年岁月,上火厉害时,一段时间老食欲不佳时,老失眠时,浑身老酸痛时,颈椎腰椎不好时……,都看过中医。效果多不满意。尤其是,没有任何一位中医师会告诉你,很多症状就不是病,不需要服药,只要通过规律的作息、合理的饮食、科学的锻炼就能解决。晒太阳、锻炼有量有力度(我喜欢行走)、唱歌、喝水(包括茶、果汁),这些办法,能解决所有亚健康问题和很多其它问题。

      这些年常到深山里走,留意过,北国,没有可以入药的故乡的那种植物。

      思考过,草医,其核心是天人合一,人与自然和谐共处。

      可惜好多草医的绝招逐渐失传了。管用的草药还有,管用的草医恐怕没几个了。

      草医,恐怕很快就会消亡。因为:一、草医不是中医(中医是汉医),也不是西医,草医师不可能象中医和西医那样取得行医证。无行医证,草医师就无法生存;二、老的逐渐逝去,年轻的一代代离开农村,农村凋敝,传承断裂。政策上无法生存,传承上后继无人,更谈不上发展,所以草医消亡是必然的。

      中医的现状也不乐观,青黄不接。中医最大的问题是发展的问题。中医应与时俱进,寻找到与科技结合的路。

      长期对资源的破坏,化学用品(激素、农药、消毒水,等)的滥用,人类的贪婪,等等,是否也是灾难频繁的主要原因之一。

      不管什么医,包括西医,加上人类行为一起,都应该与自然和谐发展。


      元田吴家女婿2020.2.15草于自在书屋  2021.1.30定稿于文林居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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