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冷,好久没有出去,又因疫情防控的原因,被居家隔离了两周,憋得有点久,想去深冬的永定河走一走。
和妻一起,打滴滴到河边。旁边是千年琉璃河村。
宽阔的河面结着冰。出乎意料。之前想象,北国深冬,河水干枯,至多河道中间有点水。还想先沿河走一段,再过到河对岸去,像去年冬天一样,走军温线,穿过峡谷,到山那边的温泉村去。
永定河,从太行山深处翻山越岭而来,曾叫无定河。
这个无定河不是唐代诗人陈陶的“可怜无定河边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”中的无定河。诗中的无定河在陕西。
沿河往上一直到龙泉务村。
护堤杨柳光秃秃的,河中央几蓬金黄蒹葭。春天来,又会郁郁葱葱。
前几天零下20°C,现在已经升温了,有地方冰融了,清亮的水很动人。孤零零一只野鸭在觅食。还看到几只喜鹊。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深冬看到喜鹊。龙泉务村,冰封河面,对岸树上,寒鸦点点。不知道这些鸟怎么度过漫漫寒冬。
有保安值守,提醒人不要到冰面上去。
穿过龙泉务村,过跨河桥,往军庄村。一路,紧挨着,从张家口方向来的车一辆辆从身边驶过,有点心紧。
哼了一首“bu dong 歌”:
hang 起锄头 ke 挖沙,
nao 见 bu dong 相起 nia。
bu dong 都要成双对,
何曾怪得后生ga。
bú dǒng——蝗虫/蚂蚱/蚱蜢
hāng——扛
ké——去 nǎo——看
niǎ——粘 gǎ——家
还聊起另一首山野民歌:
对面大姐你莫雄,
你面前背起个鸟崽笼。
借你笼来关我鸟,
看我鸟雄莫雄。
小时候上山砍柴,摘杨梅,摘bu dong zi(猕猴桃)……经常跟着大点的小伙伴放声高歌,却全然不解其中风味。有小伙伴被大人揍一顿,还不知道为什么。
用我老家的话唱,平仄、韵都好,感觉很顺溜。但,换成普通话,立即,平仄就不对了,感觉很别扭。
有次一位毕业近十年的景颇族学生跟我说,很多景颇族民歌很有意思,但翻译成汉语就一点味道都没有了……我也经常受到这样的困扰。
故乡的民歌很丰富。我知道的,有童谣、山歌、酒歌、哭嫁歌、葬歌、迎客歌、送客歌、姊妹歌、佛歌……
苗族飞哥、侗族大歌,不知道是否应该属于山歌一类。
幼时对故乡民歌的印象来自乡人嫁女时的“哭嫁”,娶亲时的唢呐声声,道人师傅做道场时的各种唱念,有时走在山道上,会听到山林深处传来的放声歌唱,唱的是山歌……
留下一生难以磨灭印象的,是第一次听葬歌。那是1976年后,寨子里有老人过世,因为听说外地都准许做法事了,就请了人来唱葬歌。请来的是四位六七十岁的老人。绕着寿材边走边唱。那词曲,那唱法,那动作,让所有从禁锢中走过来的人都耳目一新。以至于,过了两年,二能,还没上小学,一个人走在乡间小路上,还学着那些歌师一板一眼地唱,那步子、手势,有时头一点一点的,有时突然随节拍顿住……无不惟妙惟肖。有时还听到他自编词唱:我来给你呗唱葬歌呀啊嗯呐……
我对故乡的意象中,总有我反复提到的那首童谣。一只蜻蜓落在禾苗上,瓜藤上,广藿叶上……一个稚童,轻手轻脚地走近,时而停住,屏住呼吸……那小生物几次惊起……突然把它捉住,然后,用来喂蚂蚁。大树下,田埂边……一遍又一遍地唱:蚂蚁子,报信去(ke),报你大哥走大路,报你小哥走小路……童谣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,是对我认识世界的一个启蒙教育,也是对我的一个生动的音乐启蒙教育。
那年,三十年了,过年期间,我正走在老黄田的马路上,突然听到山边那个大寨子传来酒歌声。开始没引起我的注意,很快发现,这歌声与以前听到的酒歌都不一样。歌声婉转悠扬,连绵不绝于耳。我心中深处一根弦被拨动……如今每一忆起,仍为那旋律感动不已。
如果是现在,我会放下一切,走过那片田野,到那个寨子,循声找到那户人家,加入他们,和他们一起唱,录下来,把歌词记下来,请人把谱记下来。
可惜,词,只记得两句了:……一根dong……si hong si xi 就月半边哪……曲,记得两句。
那样的场景,那样的歌声,那是人间一首田园诗。可惜一去不复返了。
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都是农业发展得好的国家。美1%的人口从事农业,德2%,以3%。它们有个共同点,都是高科技农业。在德国,要当农民还得考资格证。
这些年走了一些地方,所到之处,只剩老弱病残幼。农村都衰败了。涵养诗意生活的土壤消失了。没有高科技的农业,没有农村的发展,没有农民的富裕,不知道城市怎么长久发展?
有的民歌带有“荤”的成分,原来不理解,后来理解了。这类民歌承担了性启蒙教育的功能。
有一次,那时我还在省城工作,我和一位女同事下班后一起回宿舍楼。路上,她说,我们这代人好悲哀哟,上了大学都还不知道人是从哪里来的,怎么生出来的。我说,不会哟,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。她说,真的,有天晚上,寝室的人都睡不着,就说起这个事,没一个知道的,有人说……口水……就怀孕,还有说和男的拉拉手就会怀孕的,有人说人是从肚脐眼出来的……我说,不至于啊,从小,鸡、鸭、牛、马……,那个,总见过吧,荤笑话、荤民歌,总听过吧。她说,我们城里,哪见过,哪听过……
八十年代初,一个中学生,女的,在课堂上,肚子痛,一伙同学把她送到医院,生下个孩子。近十个月,自己不知道,当官的父母、当医师的哥嫂,也都没发现。
插播两个小故事。
一个,二雄的。二雄比我们“醒水”得早。我到初中的时候还是懵的。那时,七八岁。有次,两个四岁的小朋友,一个女孩,一个男孩,在吵架。二雄凑到一旁冲火:妹妹,妹妹,讲,你莫载得我呗,就把我卵咬了去呢。到第三遍时,小女孩表情由晴转阴再转悲戚再转愤怒,眼珠左右一转,定睛,并不看那男孩,然后狠狠地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句:你莫载得我呗,就把我B咬了去呢!
另一个,有关我的。六七岁的时候。一天,老家,榨油坊旁边的马路上,比我大几岁的老锋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耳边说:人是xx得的呢。我像被电打了一下:你是那样得的,我可不是。他说,你也是。我说,我不是,你是。他说,你也是……
现在网络发达,经常能看到唱故乡民歌的视频。有次看到唱姊妹歌,觉得很有意思。之后不久,我和妻上西山看雪,妻用这歌的调,自编词唱,编了六段。我写到了“2019深冬北平的雪”里。
听妻说,岳父唱葬歌唱得好,还有,做道场等法事的各种唱念,几天几夜,人称“唱到心坎里去了”。岳父吴述德是位全才,当地公认的戏剧大师,编导演、唱念作打、吹拉弹唱,样样皆精。可惜岳父被那个年代耽误了几十年。我得遇岳父时,岳父已处于英雄暮年。那时我什么都不懂,什么也没记录下来。
祖母过世,是我几个侄儿的丈公来唱的葬歌。时而平叙,时而悲切,时而幽默得让人悲痛中忍俊不禁……老人还是位远近驰名的山歌圣手。
这些民间文化大师的过世,相当于一座座博物馆消失了。
心里一直有个愿望,能再次听到当年民间那种最原生态的民歌。
到军庄村那个小露天市场逛了一圈。去年深冬来过。卖衣服的,卖蔬菜水果的,卖干果的,卖水产的,卖猪肉的,卖熟羊头肉的……葵花籽,15.00圆一斤。“来2两”。老年女老板,穿得厚实腻歪,一铲,一称,“5块钱的”。
走不动了。哪天再走军温线。
去年,军温线,一路,光秃秃的树上高挂着几个鸟窝。没见到一只鸟。一定是到暖和的地方觅食去了。一直惦记着它们是否会回归故乡。
打滴滴回。浓重刺鼻的气味。是喷了酒精和消毒水。
河北省宣布对石家庄市、邢台市、廊坊市全域实行封闭管理,三河全市居民居家隔离七天。
把故乡的民歌在心里梳理了一遍,又网搜了一下故乡的民歌。
民歌承载着民族的历史、传统、文化、风俗、习惯、情感……
但愿故乡的民歌不要消亡。
元田吴家女婿姚祖喜于北京自在书屋 2021.1.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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